我们在 Dahab 的行程是分开的,她安排了自由潜水的训练和考核,而我没有那么硬核,只报名了潜水的初级入门课,一天就能结束,因此错开的时间我可以自由探索,随意安排。
抵达的第二天,她早早开始了训练,我则租了辆自行车,在镇上闲逛。到了晚上,大家聚在一起交流白天的心得经验时,她见我说不出什么奇异精彩,便强烈推荐我去峡谷一日游。一不做二不休,我立刻在 hostel 群里招呼起来,管理员 Z 君反应迅速,马上联系了房主 M。房主 M 在这里朋友众多,几乎所有项目都有特别的门路,不出几个小时,我们就收到了价格和行程安排。我心想第二天也没什么特别安排,就欣然报名。住在其他房间的纪录片创作者 A 君看到群里的消息,临时起意,也决定一同前往。
在 Dahab,许多活动或一日游大多围绕周边展开,车程一到两个小时,距离不算远,但由于语言不通且社会环境不同,自己安排几乎不可能,因此让旅行社安排是最好的选择。市中心海岸边有许多旅行社,即便你有意忽略,蹲在门口的小哥也会极其主动地靠近你,递上传单。走一路,问一路,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。
游玩的活动规格虽有差异,但内容大同小异,因此和旅行社砍出一个好价格才是关键。我们有幸直接省略了这一步,毕竟每次都能让 hostel 帮忙联系,获得最合适的价格。每次想到这里,我都会感慨,幸亏当初选择了正确的住处,而不是破旧的度假酒店,否则真是亏大了。
第二天一早,外头刮起了猛烈的东北风,虽不利于浮潜,却丝毫不妨碍我们去峡谷徒步。清晨,我们早早收拾好行李,坐在客厅里等待出发。时间一到,Z 君就匆匆走来通知车已到。我们于是起身,踏上了今天的行程。
车是一辆改装的大面包车,后排座椅全部拆除,靠近窗户的位置安装了两排坐凳。没有固定座位,也没有安全带,我觉得自己像货物一样,被搬上了后备厢。车子出发了,在城内穿梭,为了接载后续的旅行者。
车门第一次开启时,一位女性上了车。她穿着现代且略显浮夸,进了车厢就大声用英文与我们搭话,说自己来自开罗,目的是来这里旅行。清晨时分,我精神不足,便轻声应和,敷衍了事。车开了一会儿,又有一位女性走来,热情地与刚上车的那位打招呼,看来她们是结伴而行的好友。只见她手里端着纸壳,里面盛着两杯冰咖啡。咖啡在塑料杯中随着颠簸晃动,仿佛随时会洒出来。看着她们张扬浮夸且不拘小节的性格,冥冥之中,我预感会有些麻烦事发生。
正当我盯着那快要洒出的咖啡思考时,她踩着车边缘上车,不巧没踩稳,手中的杯子脱手,咖啡正应验了我的感召,还真就洒了出来。靠近车尾的地方全是咖啡。见状,她们连忙拿出纸巾开始擦拭,还用阿拉伯语彼此念叨着什么。司机和导游似乎没多问,跑到旁边树下的阴凉处聊天,时不时回头望向车内,像是在等她们解决问题。咖啡没溅到我这边,却溅到了对面法国小哥的裤腿上。她们连忙道歉,他少言寡语,安静地说没事。虽嘴上如此,我却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疲倦和无奈。
咖啡擦拭干净后,我们终于踏上路途,开始今天的行程。人的性格总包含各种特殊属性,人们因相似性格结为朋友,而某种特定性格的人,做事风格也往往统一且和谐。咖啡事件刚平息,车刚驶出镇子,那位女性就拿出随身携带的 JBL 小音箱,大声询问谁想听歌。见无人回应,她便自顾自地播放起带有现代韵味的阿拉伯歌曲。车尾的小曲没放几首,开车的小哥似乎察觉了什么,右手一边切换档位,一边用手指在操作盘上戳戳点点,前排忽然传来悠扬的古典阿拉伯歌曲。这两个人仿佛走路一瘸一拐,完全没有任何默契和协调。我们夹在中间,像肉片被夹在面包汉堡里,精神受到了折磨和历练。不知过了多久,前后的音乐最终逐渐消失,我们紧绷的神经也慢慢舒缓下来。
旅途中,另一件关于音乐的奇事让 A 君心烦意乱。车行驶在荒漠途中,我听到音乐不断切换,每隔几秒就换一首歌。起初我以为是车载音响的技术故障,因此没太在意。过了一阵,A 君私下告诉我,这全是司机的缘故。他指向司机的位置,让我看他的右手。只见司机的右手不停点击按钮,每点一下,音乐就切换下一首。我恍然大悟,原来一切都是司机在暗中操作。A 君被声音烦扰,不停用英文提醒司机和导游,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。我没听清他们对话的细节,只见司机嘴里不断咀嚼着阿拉伯语,手却一刻不停地操作。A 君与对方沟通无果,只好转头向我诉苦。我没有被音乐折磨,只把它当作一场人类特殊行为的奇观。本着好奇心和观察研究的态度,我更愿意理解为司机像个严格的 DJ,有着自己的特殊品味和准则。他严苛到能在音乐开始前几秒内判断该曲是否合耳,结果几乎所有音乐都被他切掉,而唯一保留的一两首,从我的角度看,也没什么特别动听之处。我安慰 A 君,司机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,只需平和心态,顺从罢了。
最后一件关于音乐的小插曲发生在走出峡谷时,我们遇到一片辽阔的荒漠。我走在前面,后面同行的一对旅伴带着一个小音箱。正当我欣赏沙漠风光时,身后传来磅礴的曲调,咚咚咚,像什么影视剧的原声。等到进入了主旋律,响起一段女性唱段「哈——啊——诶——」,我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《Dune》的主题曲。我有些想笑,又有些无奈。这个曲目选择倒很符合氛围,但为何明明身处荒郊野外,却依然无法彻底摆脱人工制品的影响,可见它对我们的影响已深入骨髓。
离开小镇大约一小时左右,只见车缓缓离开主路,驶入荒漠中。手机收不到信号,地图软件中也找不到方位,文明生活慢慢沉睡,自然与野性的另外一面逐渐苏醒过来。抵达目的地,我们纷纷下了车。导游用简单地英文告诉我们大致行程:下到峡谷,就是一条单程路,包放在车里,手里拿上水,一直往前走即可。
下峡谷的路算不上困难,但的确陡峭。观光的游客众多,岩石被踩出了非常明显的落脚点。一条缆绳垂到谷底,手里紧握绳子,左一步,右一步,我们听从导游的指示,很快就下到谷底。巨大的白色岩壁围绕在身体周围,向上延伸,遮盖了部分天空和阳光。没有了阳光的照射,我忽然感受到一丝凉意。奶白色的岩石圆滚滚的,表面带有磨砂的质感,手指轻轻摸上去,很容易就能从岩石上带下白色的细沙,感觉有些不太牢固。而由于长时间的积淀,不同的岩石层层叠加,不同的颜色和质地一条一条的。流线型的形态,像是不同的丝线在墙壁上飘忽游走。身处其中像是进入了哈哈镜迷宫,惊喜到处都有,一点都不无聊。
我们以不一致的步调持续向前走。阳光被岩壁遮盖,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,中间的沙地和稀疏植物被阳光晒得发亮。仔细观察,还能看到时不时有甲虫路过。这些少见的活物,仿佛行走在一幅画框中,让人感觉像是在观赏一部高保真的沙漠纪录片。
峡谷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,有时会遇到岔路口,我们需要在原地等待导游的提示才能继续前行。导游是一位贝都因人,头上绑着红色的头巾,身着 T 恤衫和布裤,脚下踏着一双简单的凉鞋。他没带任何特殊装备,最多就是手里拿了一瓶水。他非常尽责,不时沿着队伍来回跑动,确保没有人掉队或迷路。
这位导游皮肤黝黑,脸上因岁月流逝而出现的沟壑宛如岩壁纹理,既古老又充满智慧,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。我从远处看到 A 君和他攀谈,之后 A 君兴奋地向我讲述了导游传递出的智慧。我感觉一切都很和谐自然,或许正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这片充满巨大能量的土地上,才能拥有如此朴素且充满力量的智慧。
峡谷的终点是一片绿洲,那里充满着当地人生活的痕迹。导游带领我们进入一个棚子下休息。棚子的顶棚由棕榈叶搭成,下面铺满了阿拉伯地毯和坐垫,但因时间过去太久,使用的人太多,毯子早已灰乱破旧不堪。光线透过稀疏的棕榈叶照到地面,随着风缓慢摇曳,一切如梦似幻。棚子的旁边有个篝火坑,另外一位贝都因人蹲在那里帮我们煮茶,只见他缓慢地抬起煮开水的茶壶,异常平稳地将茶水倒进一个个水杯中。
我们接过茶杯,连忙向他表示感谢。红茶十分美味。我一边啜饮茶水,一边坐在棚子的角落与 A 君闲聊。因为之前已经与他有过接触,加之身处这片奇幻的地方,我稍微放开了些表达的内容。用非母语表达深刻的事情对我一直是个挑战,可以说我从未有过类似经历,用外文表达自己所遵循的生活哲学和洞察。每次到达这个十字路口,我都会原路返回,或闭口聆听别人发表看法,或找个理由起身离开。能力在逐渐萎缩,但想法始终存在并悸动。我很感激他尝试倾听并追随我模糊不清的想法,并以客气的方式表示理解。我觉得自己像一位刚学乒乓球的菜鸟,努力尝试与对方打个来回。我能感受到,他在用更强的能力维持球的流动。我十分感谢他的努力,并会一直记住那个奇妙的时刻。愿我未来有足够的能力应对这种挑战。
午餐是导游提前准备好的,虽然看起来非常简单,都是些素菜,但闻起来很香,味道非常自然,吃完后也感到十分舒服。吃喝结束,稍作休息后,我们又踏上了行程,前往彩色峡谷。
本以为车辆会一直行驶在平直的柏油马路上,没想到司机一打方向盘,直接开进了荒漠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身体已经随着路面开始颠簸。我们乘坐的是一辆朴素的面包车,没有任何减震等高级功能,脚下就是一块大铁盘,四个轮胎遇到任何颠簸,都会被放大,传递到身体上。
一辆辆车行驶在坚硬的石头路上,压出了相互交织的车辙印。虽然司机努力控制车辆沿着既有轨迹驾驶,但难免出界,于是我们被迫穿梭在不同的时光之中,努力寻找此刻的印记。每一次穿梭,都是一次颠簸。车辆刚开始颠簸时,我还能感受到刺激,想着这一趟玩得很值,竟然还附带了过山车项目。颠簸持续了很久,且异常激烈,以至于我只能将全部心思放在防止自己飞出去上。我的肌肉仿佛消失了,只剩下一堆坚硬的骨骼在来回碰撞。
我无心再和坐在旁边的 A 君分享感受。为缓解晕车,我只好向窗外看去,被迫接受着路面和司机硬塞给我的抖动画面。车还在疾驰,同行的另外一辆车也从侧面飞了过来。我盯着另外茫茫大荒漠上的吉普车,仍觉得自己还沉浸在荒野纪录片中。
霎时间,荒漠成了大海。颠簸的路面是大风煽动的海浪,而砾石则是被激起的浪花。我们就像是坐在一艘小船上,行驶在苍茫无人的大海中央。任凭地势的引领,把我们带向神秘的彼岸。
到达彼岸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。当车要翻越沙丘时,由于角度过大,无论怎样调整,车轮都无法获得足够的抓力。司机尝试了多次仍未成功,就跳下车,开始调试轮胎。在烈日炙烤下,他身上的白袍刺眼耀眼。其实我并不清楚他具体在做什么,只听见呲呲的声音,也许是在放气。他蹲在那里捣鼓了几分钟,随后重新发动了汽车。车轮在松软的沙丘上呈 S 形,像一条蛇般上下窜动。开了一会儿,终于翻过了沙丘。
这里的司机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,除了环境的影响,还有车辆自身的故障。我女友也曾遇到过一次类似的情况。那次她乘坐出租车前往城镇的北边进行泳池训练,途中车辆突然熄火。她们正商量是否换车时,司机毫不犹豫地跑到车前开始捣鼓。据她描述,司机先用两根线反复接触测试,未见反应。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段导线,用留出的长指甲剥开线的塑胶外皮,再将亮晶晶的铜线缠绕在旧线上。司机一言不发,不知具体操作了什么,只知道折腾了一会儿,随着引擎轰鸣,车竟然重新启动了。
一望无际的荒漠和公路,逼得你不得不相信并依赖司机,即使他们看上去多么不可靠。他们总会遇到各种问题,也总以粗犷而原始的方式解决。我们习惯青睐可靠的事物和人,对不确定性心存退避,可这些司机似乎总在不确定性的边缘徘徊。我们与他们之间仿佛绑着一根绳子,当他们安全时,我们松了口气;当他们险些坠落悬崖时,我们也会心惊胆战,不知未来将如何。只有安全抵达目的地,关上车门的那一刻,我们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。
在车辆的疾驰下,我们抵达了彩色峡谷。
相比白色峡谷的纯白,我更愿称彩色峡谷为红色峡谷。山谷的岩壁仿佛被染上了色彩,展现出比白色峡谷更为丰富的质感。我承认它的美丽,但上午的行程和车上的颠簸让我异常疲惫,难以静心欣赏,只想着如何能尽快穿越,抵达终点。
即使如此匆忙,岩壁的形状依然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和丰富的想象。由于风化作用,顶部的岩壁出现了许多空隙。随着时间推移,这些空隙被撕扯、扩大,内部形成了完整的通道,外部只剩下瘦弱的石柱支撑。拖着疲惫的身体,我抬头望去,竟觉得这些石柱和通道极像庙宇的走廊。迷你的僧人寄宿在石块之间,在天顶的石柱走廊中穿梭,传递精神,吟诵诗歌,仿佛试图将我召唤到另一个神秘的领域。我怔了怔,稍作停顿,才回过神来,继续向前走。
我们抵达终点,坐回车里。先前喧闹的游客也不再折腾手中的音箱,唯有司机仍不停地点按切歌按钮,但我们已累得无暇理会。
车辆从土路重新驶入柏油路,行驶得安静如同一张松软的床垫。我靠在车窗旁,背脊虽被迫挺直,却还是坐着睡着了。我没有做任何梦,也许梦境遗落在了峡谷里。等醒来时,就已经回到了镇子上。